每天,浩浩荡荡的自行车洪流往往到了学堂路与清华路的路口就散去了。前面那一段苍劲的法桐掩映下的路太过幽静,古旧的南校门也太过斑驳,年轻的学生们洋溢的风华染不进这一抹厚重的浓绿。都说澜园是清华故事最多的地方,在南区到胜因院这片低矮沉默的楼群里徘徊,看着那精致静谧的小洋楼,幽深狭窄的胡同,杂草丛生的校河岸边,还有点缀其间的各式铺子,呕哑的人群诉说着百年清华的笑语与辛酸。
自动化系研究生赵晔(左一)、仝玉恺(右二)、李佳(右一)访问阎路德。
阎路德先生的家就在这片楼群里,我们循着一本书的一生来到这里。阎先生出生于一个清华“世家”,父亲和爷爷都是清华人,爷爷阎裕昌还是一位抗日烈士。不久前,阎路德先生把家中珍藏多年的爷爷的烈士证书和父亲的一本教材,捐给了学校档案馆。我们正是随同校档案馆科技部主任李运峰老师一起,来倾听八十年前清华人的抗日事迹、追寻那本教材的来历。
档案馆科技档案部主任李运峰(右)、档案馆工作人员郭静茹(左)与阎路德在一起。
周日的清晨,明媚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正如八十年前阎先生的祖父阎裕昌赴冀中平原英勇抗日时一样。“那天有人说冀中抗日需要人才,一听说要打鬼子,我爷爷就去了,也没管抗日的是共产党的还是国民党的。清华前后十几个人都去了。”过去了八十年,说起这件事,阎先生平和的话语里,依然难掩对敌人的愤恨。1937年,清华园成为日寇侵入北京的沦陷区,当年的那批热血青年,不能像现在园子里英姿飒爽的国防生那样穿起整洁的军装,喊着嘹亮的号子。他们走的悄然无声,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澜园清晨的雾气里。冀中抗日根据地地处大平原,没有了雄伟太行山、茫茫白洋淀的掩护,勇士们用自制的地雷阻挡着日军的铁流。地雷等武器的研制需要人才,于是包括熊大缜、阎裕昌在内的清华英才奔赴抗日战场,用自己所学挺起了这个民族的脊梁。
阎路德捐赠给档案馆的一幅物理系建系初期员工合影照片。前排左起:郑衍棻、梅贻琦、叶企孙、贾连亨、萧文玉,后排左起:施汝为、阎裕昌、王平安、赵忠尧、王霖泽。
沦陷的北平鱼龙混杂,阎裕昌的家人们为了避免被出卖,不久之后也举家前往冀中根据地的张家口。只是他们在那里并没有看到自己的亲人,得到的却是阎裕昌壮烈牺牲的信息。阎裕昌在运输物资随队伍撤离的路上遭遇了日军扫荡,由于身患严重肺结核撤离不及,被鬼子抓获。在得知他就是研制地雷多次炸毁日军火车的阎裕昌后,日寇残忍地用铁丝穿过他的锁骨游街。阎裕昌宁死不屈,壮烈牺牲。当我们第一次亲耳听述这样一个昔日只在影视剧中看到的故事时,大家都默然不语。荧屏后面的故事离我们太过遥远,只有当真正面对一位烈属,听他缓缓说着这样的故事,才会发现,抗日救亡不是历史书上苍白的字眼,不是纪录片里颤动的画面,不是解密文学中精彩的桥段……阎先生介绍说,听撤退到张家口的爷爷的战友说,爷爷当时自知撤退不及,就将携带的物资埋起来,然后躲到河边倒扣的小船下面,鬼子扫荡村子,搜到了他。真正的英雄不都是勇敢地喊着“向我开炮”牺牲的,从这个角度讲,阎裕昌或许是一位“简单”的英雄,他知道自己离开清华的原因就是要用所学化为抗日的力量,他知道自己就算无法撤离也要保护宝贵的物资,他知道自己不投降就会死也毅然选择了坚贞不屈。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,挺起这个民族得以鼎立千秋的脊梁的,正是一批批这样“简单”而又伟大的人。
阎裕昌去世后,阎家人在张家口艰难度日直到1947年,在南迁昆明的清华回北京复员后,他们才随众重返故园。阎裕昌的儿子阎魁元接替父亲继续在物理系工作,负责电路实验维护工作,在那里他结识了和自己同龄的电机系副教授常迵,二人都对电子学很感兴趣,很快就成为了挚友。“常老师个子瘦瘦高高的,看起来很睿智。”阎路德先生说,“我父亲当年负责实践,常老师做的是理论,二人君子之交,相互学习。后来我父亲去了照澜院合作社管辖的无线电修理部工作,常老师经常去那里和我父亲讨论,他也经常到我们家里拜访。”
阎路德先生取出了父亲珍藏多年的那本书《无线电信号与线路原理》,他说这是父亲去世后在他留下的箱子里找到的。书的作者正是父亲的好友常迵。这是一本极其珍贵的书,编印于上世纪50年代,最初只发行了几十本,流传至今的更是极少。书中的文字都是手刻蜡版油印,插图是剪下实验数据图后粘贴上去的……看着这样朴素甚至简陋的书,我们真切地感觉到著者的心血与热忱,在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,科技图书与教材竟是这样出版的!
阎先生说,父亲喜爱电子学,日常的工作也促使他汲取更多的知识,于是在常迵先生的书出版时就特意预订了一本,并一直保存下来。泛黄的书页,精致的手写体,褶皱的扉页上写着:“在这本高深的著作里找一些切合实际方面的重要点牢牢记着,方不负著者之辛苦而写的文献。”看着这本写于上个世纪的质朴的书,让人神往那个年代清华人之间单纯而又真挚的情谊。
阎魁元将这本书和父亲的烈士证一起锁在自己的箱底,平时不让别人触碰。直到弥留之际,挂念的仍是这个箱子。“我父亲从昏迷中醒来,第一句话就问我那个箱子还在不在,我说保管的好着呢,他点了点头,没过多久就闭上了眼睛。”阎先生平淡地说着这些事,我们不禁一声叹息。
阎魁元是一位质朴的人。孩子们淘气打坏了收音机,他不会训斥而是默默地修好它;家里的葡萄熟了,他不让家人摘下来吃,而要先留一些给父亲的老师叶企孙先生。他像他的英雄父亲阎裕昌一样,怀揣一颗淳朴的爱国心,在自己的岗位上默默地奉献着。阎魁元又是一位原则性很强的人,工作是工作,生活是生活,他从不和孩子们谈他工作上接触到的人。一起下乡,走过江西鲤鱼洲泥泞的路;一起工作,探讨过电子学高深的题;彼此挂念,遥思随无线电系南迁绵阳的好友。“峨峨泰山,洋洋江河”,也许我们应该遵从阎魁元的意愿,让这样一段伯牙子期的故事一直留在书中。
说到祖父和父亲留给自己的财富,阎路德先生说,最重要的就是自食其力,人要靠自己,托关系走后门都不是正道,“我父亲和我说,别指望我给你们提供多大的帮助,你们将来有多大能耐全都要靠自己。我也这样教育我的儿女,我们家的烈士证也从来没有用过,我们靠的都是自己的能力。”
一张峥嵘厚重的烈士证,一本珍藏多年的孤版书,宁死不屈的勇士,相知多年的君子,阎路德将这些珍贵的历史资料无私地捐赠到学校档案馆,才让我们有机会了解到什么是真正的自强不息,什么是真正的行胜于言。
花甲之年的阎路德先生深邃的双眸中依然涌动着力量,那是一种沧桑清华最初的力量。匆匆八十年,惶惶六十载,我们未曾忘却,明天的学堂路依旧会人潮涌动,枪声书影里的清华儿女,早已将自强不息的呐喊烙进了一代又一代清华人澎湃的血脉中。